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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堂明│陈寅恪的杜诗观述论

阮堂明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05年第2期,总第84期。


陈寅恪(1890-1969),著名文史专家


陈寅恪学贯中西博通今古是二十世纪我国学术史上的一代宗师。虽然他主要是作为史学家而为中外学界所盛称但同时他又具有极深的文学修养尤其是古典文学方面的修养。这种修养渗透到了他的史学研究中使其历史研究之堂庑因古典文学的深厚学养而特大其深有会心的“文史互证”能于传统的史学方法之外别开一种新的研究路径从根本上说即源于此),并因此使他形成了卓然特立的学术个性——其著作在繁复征引和绵密演绎之深处时时涌动着诗的才情体现出“冷静而理智的学术品格与内在的对人生的激情的融合”的特征同时作为这种修养的体现他还“余事作诗人”创作了许多充溢着哲思与才情的旧诗。傅璇琮先生曾说过陈寅恪是“历史上少有的既能潜心于学术研究而取得大成就又有博丽深邃的才情在文学创作上自树高格的一代大师”应该说这种评价是非常允切的。笔者注意到在陈寅恪数百万言的学术著作中陈寅恪曾经多次论及杜甫他虽没有专门研究杜甫的著作但在著述中却每有论杜者对杜诗可以说非常熟悉。据笔者统计其《柳如是别传》中所涉及杜诗去其重复者计有43首《元白诗笺证稿》涉及杜诗者有5首并专门写过三篇杜诗论文。此外像《韦庄秦妇吟笺释》、《论再生缘》等文也皆有涉及。在这些著作中陈寅恪引用杜诗笺释诗句随笔而出信手拈来到了非常自如的程度。可以这样说杜诗不仅是陈寅恪作为学者的研究对象之一同时也是他作为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学习、借鉴的对象杜诗在陈寅恪的学术体系中具有不容忽略的地位。总结陈寅恪在杜诗学方面的建树不仅有助于我们全面把握陈寅恪的学术思想和方法同时对于推进杜甫研究也具有重要意义。本文即是基于此而作不足之处尚祈方家指正。



一、陈寅恪杜诗学总纲——“少陵为中国第一诗人”



作为有深厚古典文学修养的学者陈寅恪除了研究历史之外还著有不少古典文学研究方面的文章著作。这些文章著作涉及到魏晋时期的曹操、陶渊明南北朝时期的庾信唐代的李杜、元白、韩愈、韦庄明清之际的钱谦益、陈端生敦煌文献佛教典籍等诸多方面。具有如此广博的古代文学研究背景我们说陈寅恪对我国古代文学有自己宏观的认识和把握应该说是合乎实际的也正是基于此在我们看来他对古代文人的某种评价都是以自己对古代文学史的宏观认识为前提的他对杜甫的评价自然也不例外。陈寅恪作有《书杜少陵〈哀王孙〉诗后》一文文中对杜甫这样评价

 

少陵为中国第一诗人其被困长安时所作之诗如《哀江头》、《哀王孙》诸诗篇古今称其文辞之美忠义之忱或取与王右丞“凝碧池头”之句连类为说。殊不知摩诘艺术禅学固有过于少陵之处然少陵推理之明料事之确则远非右丞所能几及。

 

这里陈寅恪将安史之乱时皆曾被困长安的杜甫与王维加以比较。在他看来虽然王维诗之“艺术禅学”“固有过于少陵之处”但若从对事理推测之明确方面说则王维远不及杜甫。尤其需要强调的是陈寅恪这里明确地把杜甫称为“中国第一诗人”。可以说这是他古代诗学观的根本观念也是他杜诗学思想的最核心的内容。众所周知在中国诗歌史上杜甫历来与李白并称“李杜”他们被看成诗史上双峰并峙、并驾齐驱的诗人诚如韩愈《调张籍》诗中所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也。然而也正是从唐代中期开始逐渐形成了一种“杜优李劣”的观念。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中评价杜甫时即曾这样说过杜甫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这里元稹将杜甫说成是诗史上无与伦比的诗人其实这也是把杜甫看成是“中国第一诗人”元稹文中还将李白与杜甫比较认为李白连杜甫之藩翰尚不能历更遑论杜甫之堂奥了。元稹所论固然失于偏颇但体现了自中唐以后杜甫一直被视为最大诗人、杜诗一直被视为古代诗学正统的事实。陈寅恪这里虽未将李杜加以比较但他以“少陵为中国第一诗人”说明在他看来杜甫是无与伦比的诗人。他的这种杜诗观与元稹的观点是一致的而且也是一脉相承的。陈寅恪作有《元白诗笺证稿》因此自然很熟悉元稹的诗文。这样他对杜甫的这种论述便很显然应与元稹《杜君墓系铭》中的杜诗学思想具有渊源的关系而事实上我们从陈寅恪《论再生缘》一文中看到他在论及“吾国诗中之排律”时曾特地征引过元稹此文。为说明的方便兹将陈寅恪所引者转录于下

 

《元氏长庆集》卷伍陆《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略云“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摸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姚鼐《今体诗钞序目》略云“杜公今体四十字中包涵万象不可谓少。数十韵、百韵中运掉变化如龙蛇穿贯往复如一线不觉其多。读五言至此始无余憾。余往昔见蒙叟笺于其长律转折意绪都不能了颇多谬说故详为诠释之。”

……

 

在征引元稹与姚鼐的文章之后陈寅恪紧接着又加了按语“寅恪按微之惜抱之论精矣兹不必再加引申以论杜诗。”这里陈寅恪虽是站在排律的角度征引元稹此文但应该说还是体现了他对元稹此论的认同态度只不过相对于元稹立足于杜甫五言排律的声韵辞藻立言陈寅恪则并不是站在“艺术禅学”的角度评价杜甫因此虽同样以杜甫为第一诗人但是在“第一”的内涵上他与元稹又是有较大区别的。

总之“少陵为中国第一诗人”构成了陈寅恪杜诗观的核心内容不仅体现了他的杜诗学思想也同样是他的诗学观的体现。由于陈寅恪深厚广博的古代诗学修养他对杜甫的这种评价是以他对古代诗学传统的理解为前提的不能仅仅视作单一、孤立的评价。这一点从下面的内容中还可以得到更深入的证明。


二、陈寅恪旧诗的杜诗渊源——“取法少陵”


作为身兼文人的学者陈寅恪还雅擅旧诗的创作这是陈寅恪的家学——“义宁陈氏之学”的重要方面。陈寅恪的先祖陈宝箴诗文兼擅皆有法度为世所称。其父陈三立更是清末宋诗派——“同光体”的代表人物。受这种家学的熏陶陈寅恪也工于诗。他为诗宗尚宋诗又出宋入唐注重独创强调自得机杼。他的诗虽散佚较多但现存《陈寅恪诗集》中收集有330首。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与杜诗之间的密切关系。著名学者程千帆曾这样评价说“寅恪六丈当代通儒余事为诗亦复词采华茂气骨清峻而尤工于七言。古体掩有香山、梅村之长今体则取法少陵及玉溪、冬郎之所效则少陵者。晚经浩劫所存仅寥寥百十篇而近百年时运推移人情变幻莫不寓焉。”这种评价揭示了陈寅恪所受杜诗的重要影响。在众体中陈寅格尤长于七律。笔者曾对陈寅恪的诗进行过统计在其现存330余首诗中七言律诗计有173首在其全部诗歌总数当中占据了60%以上的比例。应该说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与杜诗的影响联系在一起的。众所周知杜律在唐代及后世为律诗之极则七律是杜甫最擅长的诗体杜甫的七律兼备众妙地负海涵雄阔高浑最能代表和体现杜诗之艺术成就。后世师杜者往往衍其一绪而恃以名家。诚如《岘诗话》所言“少陵七律无才不有无法不备。义山学之得其浓厚东坡学之得其流转山谷学之得其奥峭遗山学之得其苍郁明七子学之佳者得其高亮雄奇劣者得其空阔。”作为极具才情的学者陈寅恪的旧诗尤其是七律创作也深深得益于杜诗之沾溉。当然陈寅恪诗法杜甫远不止在诗歌的形式上。检《陈寅恪诗集》中有《甲申春日谒杜工部墓》一诗诗云

 

少陵祠宇未全倾流落能来奠此觥。一树枯柟吹欲倒千竿恶竹斩还生。人心已渐忘离乱天意真难见太平。归倚小车浑似醉暮鸦哀角满江城。

 

由题中“甲申”可知此诗作于1944年。据蒋天枢先生《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943年夏日军战火逼近湖南时任广西大学教授的陈寅恪为躲避战乱于是年秋携家眷取道贵州辗转赴川途中身染重病饱受艰难腊月底始到成都时公历已进入1944年。此诗即作于他初到成都时。据陈寅恪之女流求《流求笔记》所述当时“成都灯光昏暗物价飞涨间或要躲警报”生活极为艰苦且陈寅恪的右眼当时已失明行动极不方便但即便在这样的艰难中他仍去拜谒杜甫墓这就不仅传达了他悯时伤乱、渴求太平的愿望也见出杜甫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杜甫当年为避安史的八年之乱而至成都陈寅恪也因为日本侵华的八年战争而同样避难到成都。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际遇同样的情怀在时隔一千多年后上演了极其相似的一幕。所以陈寅恪此诗既有对杜甫深刻的理解又包含有悯时伤乱的情怀。



《陈寅恪诗集》里还有两首由杜诗兴感而作的诗一是作于1956年的《丙申春日偶读杜诗“唯见林花落”之句戏成一律》诗云

 

林花天上落红芳飘坠人间共断肠。阿母筵开争骂座太真仙去愿专房。按歌未信宫商换学舞端怜左右忙。休问大罗云外事春阴终护旧栽棠。

 

此诗题中的“唯见林花落”出自杜甫《别房太尉墓》一诗。“房太尉”指的是玄宗朝旧臣房。杜甫此诗主要表达了对这位前朝旧臣身后寂寞的伤悼之情。陈诗由“唯见林花落”一句而致慨借杜诗兴感表达对现实的感受。诗中“飘坠人间共断肠”之“共”字将自己与杜甫绾结起来也见出对杜甫“见林花落”时内心悲慨之深刻理解。另外一首《戏续杜少陵秋兴诗“刘向传经心事违”句成七绝一首》诗云

 

刘向传经心事违翁今儿古各相非。何如东晋郗家好父子天师道共归。

 

此诗作于1964年。诗中“刘向传经心事违”一句出自杜甫《秋兴八首》之三千家山郭静朝晖。杜甫此句原是表达自己一生心事乖违之憾而陈寅恪则借以讽咏1963年以来中苏两党交恶之事。陈寅恪借续杜诗而表达对当时政治的看法真可谓善用“古典”者。由此我们也可看出陈寅恪熟识杜诗可以随意引用。在旧诗创作中陈寅恪每从杜诗中汲取营养多有隐括杜诗或融化杜句者。对杜诗的隐托和化用可以体现杜诗对陈寅恪的影响。笔者对《陈寅恪诗集》中隐括杜诗或化用杜句之情形作过统计现将统计结果表列于下

 

 

此表所涉及的陈寅恪的诗共40首在《陈寅恪诗集》330首诗中约占八分之一的比例。

需要指出的是作为独具才情与追求的诗人陈寅恪诗法杜甫并非对杜诗亦步亦趋“生吞活剥”陈寅恪作诗不是仅仅隐托杜诗融化杜句而是迁杜入己将杜诗融入自己的诗境中。试看其《乙酉八月十一日起闻日本乞降喜赋》一诗

 

降书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见此时。闻讯杜陵欢至泣还家贺监病弥衰。国雠已雪南迁耻家祭难忘北定诗。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

 

此诗是1945年秋作者在成都获悉日军投降之喜讯后而作的。从创作背景上说与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是极其相似的。诗中作者抓住与杜甫在遭遇与情感上一致的契合点以“闻讯杜陵欢至泣”一句融化杜诗“初闻涕泪满衣裳”又以“还家贺监病弥衰”隐括杜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二句的回乡之意从中不难看出二诗之间的关系。然而此诗虽有点化或隐括杜诗处但又并非刻意地模仿杜诗并非重复杜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而是要塑造自己的形象故此诗虽有借鉴杜诗者但不是照搬而是有变化表现在陈诗并非单纯地表达获悉日军投降的欣喜之情在“家祭难忘北定诗”一句下诗人注云“丁丑八月先君卧病北平弥留时犹问外传马厂之捷确否”因此诗同时融入了家事之悲的内涵故而结句云“喜心题句又成悲”翻喜为悲在感情上比之杜诗又更见深沉了。由于杜诗的影响陈寅恪的诗也颇有杜诗沉郁顿挫之致。比如其《甲辰五月十七日七十五岁初度感赋》一诗

 

吾生七十愧蹉跎况复今朝五岁过。一局棋枰还未定百年世事欲如何。炎方春尽花犹艳瘴海云腾雨更多。越鸟南枝无限感唾壶敲碎独悲歌。

 

这首诗作是作者初度75岁生日之作。前四句作者感慨世事人生“百年”句点化杜甫《秋兴八首》其四“百年世事不胜悲”。后四句自比“越鸟”以“炎方”、“瘴海”喻自己处境之艰难结句以孔安国唾壶为儒者所执之典表达对学术事业被破坏之悲篇终而接浑茫。整首诗作者感怀人生深沉郁勃苍茫老健颇有老杜诗沉郁顿挫的风格。

陈寅恪注重对杜诗之学习与借鉴固然是其诗歌创作旨趣与追求的体现但从本质上说则是他与杜甫内在的精神、情感的共通性所决定的。我们认为这种共通性就是对家国丧乱与人世沧桑的深刻感伤。杜甫处于唐王朝极盛而衰的历史转变时期巨大的历史变故以及饱经离乱的身世遭遇使他的诗重在表达忧国忧民与悲天悯人之怀抱以及对世变沧桑与历史兴亡之感慨而陈寅恪所处时代环境虽与杜甫不同但其身世遭遇却极有与杜甫相似者。蒋天枢先生论陈寅恪生平时说

 

综观先生一生屯蹇之日多而安舒之日少。远客异国有断炊之虞漂泊西南备颠连之苦。外侮内忧销魂铄骨。寄家香港仆仆于滇越蜀道之中奇疾异遇困顿于天竺、英伦、纽约之际。虽晚年遭逢盛世而失明之后继以摈足终则被迫害致死。天之困厄斯人抑何酷耶先生虽有“天其废我是耶非”之慨叹然而履险如夷胸怀坦荡不斤斤于境遇不戚戚于困穷而精探力索超越凡响“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忧国忧民之思悲天悯人之怀郁勃于胸中壹发之于述作与歌诗。先生之浩气遒矣。

 

这段话不仅高度概括了陈寅恪一生命运之遭际对其苦心孤诣与思想境界之把握也非常切当。这种人生遭遇使陈寅恪在对家国离乱及历史盛衰之感受方面与杜甫是高度一致的。正因为如此陈寅恪才能从杜诗里寻求到深切的情感共鸣。这样当他以诗歌表达身世感受时就会很自然地隐括或化用杜诗此盖有不得不然之情形在焉。陈寅恪论诗主情尤重感慨。由“吾侪所学关天意”、“文章声价关天意”、“文章存佚关兴废”等诗句中即可看出陈寅恪每致意于抒发身世浮沉的人生体验与兴亡沦替的沉恸之感像“兴亡今古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庚戌柏林重九作》、“西山亦有兴亡恨写入新篇更见投”《自瑞士归国后旅居上海……》、“兴亡哀感动人思”《王观堂先生挽词》、“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王观堂先生挽词》、“兴亡总入连宵梦衰废难胜饯岁觥”《丁亥除夕作》都告诉了我们这一点。陈寅恪这种重在抒慨、表达兴亡之感的诗与杜甫后期诗之抚今追昔、特重感慨是一致的。他隐括杜诗与融化杜句从根本上说就是由此决定的。其实对前表所列杜诗稍加分析即可发现陈寅恪隐括杜诗或融化杜句所涉及的杜诗主要是杜甫后期的诗且多作于夔州期间只有《兵车行》、《咏怀五百字》等少数篇什作于关秦地区。众所周知杜甫后期诗尤其是夔州期间的诗是他晚年历遍人生种种苦痛阅尽人间盛衰之变以后之所作。夔州期间他不再像早年因为“穷年忧黎元”而奔走呼号使得诗旨过于激切或直露以至于后世有“几近于骂”之讥而是超越具体的现实情事升华至一种对历史人生作整体思考的高度。诗中杜甫往往慨往悼今感时伤世既悲苦至极又从容潇洒笔底波澜壮阔而又细入无间最能见出日暮途穷时他激越悲怆而又留恋人生的丰富、深沉的情感。此时杜诗中感时伤世与兴亡之感比以前更见深沉了。陈寅恪对杜甫后期诗特加重视主要即在于此。在我看来这不仅体现了陈寅恪的诗学精神与创作旨趣说明杜诗尤其是杜甫后期诗构成了陈寅恪诗歌渊源的重要方面同时更重要的还在于他对杜诗之隐括及杜句之融化是他体认和挖掘杜诗精神、情感的一种方式是他因为铭感于杜诗慨往悼今之精神而对其兴亡之感的阐发。如果仅从诗歌渊源的层次上认识那就严重地局限了它的意义。陈寅恪在以诗证史时主张对于古人要具“了解之同情”而“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而后始可进行研究。这里他所论的虽是学术研究其实也通于诗歌创作。他的《柳如是别传》便是通过笺释柳如是之诗以进入其精神、生活世界的。对于陈寅恪而言诗与学术是高度统一的因此他在诗中借鉴杜诗隐括或融化杜诗也包含了对杜甫的理解在内或者说也是以理解杜甫、进入其精神世界为前提的。他在《读〈哀江南赋〉》中精辟地指出“古事今事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一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这里说的是文学创作中古今相通、“古典”与“今典”妙用之情形。陈寅恪非专门的文学评论家其学术旨趣也非是一般的谈艺论文非总结文学的规律因此陈寅恪此言尤其体现了他的诗歌创作经验与体会。这也就告诉我们他的许多隐括杜诗或融化杜句之诗皆可视作他“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一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从而追求与杜甫之冥化如一。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杜甫与陈寅恪是异代之知己时异而情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说陈寅恪之注重杜甫后期诗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对杜甫精神内涵的体认、挖掘与发挥。明乎此对陈寅恪称“少陵为中国第一诗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三、对杜诗“诗史”意义的阐发——“以诗证史”



“以诗证史”是陈寅恪对历史研究的创造性贡献也是其治学的最精华的部分之一。运用这种方法他写出了《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重要著作。可以说陈寅恪学术堂庑之构建与这种方法是密不可分的。然而在探索这种方法形成的过程时我们注意到它与杜诗具有密切的关系应该说是人们在笺释杜诗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杜诗自晚唐孟棨《本事诗》始既已有了“诗史”之称所以在宋代“千家注杜”的盛况中即多有从当时历史之角度阐发杜诗者。比如黄鹤在注杜甫《兵车行》中“牵衣顿足拦道哭”一句时即云“天宝十载募兵无应者杨国忠遣御史系捕送军前。旧制百姓有勋免征役。于是杨国忠选取高勋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此诗所以有咸阳桥拦道哭之句也。”《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集》这种依据历史对杜诗诗意的解释应该说在实践上为“诗史互证”方法的形成准备了条件。而到了黄宗羲那里趋于成熟在《万履安先生诗序》中曾说“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见以史证诗未闻以诗补史之阙虽曰诗史史固无藉乎诗也”这里黄宗羲明确提出了“以诗证史”、“以史证诗”的概念。在他看来不仅史可以证诗诗也可以证史。黄氏此论可以说是“诗史互证”形成的标志。而在陈寅恪之前钱谦益的《钱注杜诗》是以“诗史互证”方法注杜的代表性著作。钱氏基于“六经皆史”的观念认为“驯至于少陵诗中之史大备天下称之曰诗史”《胡致果诗序》),故而采用“诗史互证”的方法通过诗歌与历史的考证解读杜诗从而使“诗史互证”作为一种学术方法而正式形成了。与传统诗歌笺释中注重章句训释、注疏不同“诗史互证”着力考察、挖掘诗所产生的历史背景或从诗中发现历史这就使诗具有了裨补史阙之功效。对钱氏这种方法的意义陈寅恪有着充分的认识与深入的理解。他在《柳如是别传·缘起》中这样说“盖牧斋博通文史旁涉梵夹道藏寅恪平生学问固远不逮昔贤而研治领域则有约略近似之处。”这里他明确指出自己的研究领域对钱谦益有直接的继承性。另外在《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复明运动》中陈寅恪还对钱谦益与朱鹤龄之注杜作了细致的考察总结钱注杜诗之特点。他引《钱注杜诗》篇首所录诸家诗话中《古今诗话》“杜甫诗自可为一代之史也”一则

 

可知牧斋之注杜尤注意诗史一点在此之前能以杜诗与唐史互相参证如牧斋之详尽者尚未之见也。

 

陈寅恪还考察过钱氏的《列朝诗集》认为钱氏撰此之旨趣非在论诗而是“仿元遗山《中州集》之例借诗以存史”体现出对钱氏学术旨趣的深刻理解和认识。凡此皆说明陈寅恪对钱谦益学术之重视。应该说陈寅恪所运用的“诗史互证”方法就其渊源而论正是源于钱谦益的《钱注杜诗》。

陈寅恪运用“诗史互证”的方法研治杜诗共写了三篇文章它们是《以杜诗证唐史所谓杂种胡之义》、《书杜少陵〈哀王孙〉诗后》、《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均见于《金明馆丛稿二编》。在《以杜诗证唐史所谓杂种胡之义》中他依据《旧唐书》安禄山传、史思明传中所言的“杂种胡”以及《新唐书·回鹘传》所称之“九姓胡”认为“唐人当日习称九姓胡为杂种胡。杂种之目非仅混杂之通义实专指某一类种族而言也”。又引杜诗中对安禄山、史思明的“杂种”之称指出“杜少陵与安、史为同时人其以杂种目安、史实当时称中亚九姓胡为杂种胡之明证。《旧唐书》多保存原始资料不多改易词句。故在《旧唐书》为杂种胡在《新唐书》则易为九姓胡。考宋子京改字之由其意恐杂种胡一词颇涉通常混种之义易启误会遂别用九姓胡之名。”这里陈寅恪将杜诗与历史互相对照、证发使我们清楚地了解了“杂种胡”与“九姓胡”以及在名称上形成差异的原因。《书杜少陵〈哀王孙〉诗后》一文则通过等征引史料认为诗中“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二句中的“朔方健儿”过去解以郭子仪、李光弼所统之朔方军是错误的应该是指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同罗部落。该部落勇健善斗在其首领阿布思为回纥所掠后为安禄山厚募招降。在安史叛军攻下长安后该部落被派守长安助纣为虐未久而叛归旧巢。他的《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一文与通常的以庾解杜不同而是反过来以杜解庾。他针对庾信《哀江南赋》中“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八句旧注解以指萧詧将“无赖子弟”视作指陈霸先所存在的与史实乖误之情形参考倪璠《庾子山集注》),由杜甫《咏怀古迹》其一中“羯胡事主终无赖”一句索解认为杜甫这里以“羯胡”指安禄山实际也是喻指侯景而杜甫此诗可以看作是一篇《哀江南赋》之缩本。诗中杜甫自比庾信而以玄宗比梁武以安禄山比侯景。通过一一比勘陈寅恪进而得出了庾信“此赋八句乃总论萧梁一代之兴亡”的结论。今按杜甫此诗由庾信故居兴感借描写庾信身世表达作者暮年萧瑟之感。因此诗中对庾信身世的描写固有助于我们理解庾信《哀江南赋》之内涵。陈寅恪由杜诗而索庾赋之解与他所强调的“神游冥想”、“神理相接”是一致的是一种极富于想象力的研究。这种直臻诗人心灵之奥府而脱去表象之行迹的研究看似主观性很大一般人用之固不免流为臆说而在陈寅恪这里却超越了历史形相“个性之真实”而臻于其素来追求的“通性之真实”达到了极高明的境界。此外在《李太白氏族之疑问》中为申论李白本为胡人陈寅恪引用杜甫《解闷十二首》其二“贾胡离别下扬州”一句说明蜀汉在唐代曾为胡商行贾之区域其地当时多有胡人往来侨寓也是“以诗证史”之佳例。



陈寅恪以“诗史互证”的方法阐发杜诗的“诗史”意义站在杜诗研究的角度看虽然稍显具体、零散似乎无关杜诗宏旨未及钱谦益《钱注杜诗》之浩繁丰富但若就对“诗史”意义挖掘的深度来说则《钱注杜诗》反远不及陈寅恪。盖《钱注杜诗》重点在于“以史证诗”通解诗意着眼于诗意之把握故其所牵涉之史皆为个别、孤立之史实彼此关联不大不构成一个完整的历史观而陈寅恪阐发杜诗之“诗史”意义则偏重于“以诗证史”。作为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极高明而难以企及之处在于他弘通的眼光与深邃的识见。他对中国史的研究是将中国放在世界的范围内从世界史的整体高度与角度研究中国史而他对杜甫的研究对杜诗所牵涉之历史的考察也是超越了杜甫研究的范围站在中国史的高度进行的他的《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一文以杜诗解庾赋最能见出其不受时代局限之弘通史识。因此我们不能只从杜甫研究的角度来看待陈寅恪阐发杜诗“诗史”意义之价值。实际上陈寅恪对杜诗“诗史”意义的阐发是他的历史研究整体的一部分。陈寅恪的史学及历史观的重要特点是尤为重视种族与文化、民族迁徙以及社会经济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他的杜甫研究即围绕此研究主题而展开可以说是他整体的历史观在具体事例上的落实和体现。比如其《以杜诗证唐史所谓杂种胡之义》一文所考察的“杂种胡”之义以及《书杜少陵〈哀王孙〉诗后》中“朔方健儿”即相互关涉前者牵涉到安禄山种族之渊源后者则牵涉到当时河朔之地各胡族部落之内部关系。陈寅恪通过大量史料之征引考证安禄山为九姓胡史思明为突厥杂种胡人为当时之善战无敌者其所驻守的河朔之地因多有中亚胡人迁徙至此加之其地原先所居之汉人也受胡习之浸染在玄宗时已然胡化。当时“安禄山利用其混合血统胡人之资格笼络诸不同之善战胡族”有意识地任用蕃将排斥汉将。同罗部落之为安禄山所厚募即与此有关可谓其整个叛乱计划的组成部分而安禄山之得以举兵叛乱固与当时河朔这种整体胡化之背景有关。陈寅恪这两篇文章所涉及的问题与他著名的“关中本位政策”理论有极重要的关系牵涉到陈寅恪对隋唐史乃至当时中亚史之整体认识为陈氏史学中之极具意义者。他在《李太白氏族之疑问》引杜甫夔州诗《解闷十二首》之二“贾胡离别下扬州”以说明当时蜀汉为胡商行贾区域也与当时民族迁徙之大背景有关。在《论李栖筠自赵徙卫事》《金明馆丛稿二编》他曾精辟地指出

 

吾国旧史所谓北突厥即东突厥。自颉利可汗败灭后未几又复兴。默啜可汗之世为东突厥复兴后最盛时代。其大帝国东起中国之东北边境西至中亚西亚实包括东西突厥两大帝国之领域也。凡与吾国邻近游牧民族之行国当其盛时本部即本种役属多数其他民族之部落即别部。至其衰时则昔日本部所役属之别部大抵分离独立转而归附中国或进居边境渐入内地。于是中国乃大受影响。……盖自玄宗开元初东突厥衰败后其本部及别部诸胡族先后分别降附中国而中国又用绥怀政策加以招抚。于是河北之地至开元晚世约二十年间诸胡族入居者日益众多喧宾夺主数百载山东士族居住之旧乡遂一变而为戎区。

 

盖自隋末中国扰乱之世中亚羯胡多有经由中国西北转徙内地者至则天、玄宗之世随着东突厥的复兴中亚胡族之迁徙更是有增无减以至于当时安禄山、史思明生长之地——营州聚集了许多中亚贾胡参考《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因此杜甫《解闷》诗中所反映的胡商行贾于蜀汉也显然牵涉到这种民族迁徙之背景。应该说这说明陈寅恪是站在历史发展的整体高度上来看待杜诗之“诗史”意义的。总之陈寅恪对杜诗“诗史”意义之阐发皆关联于他的史学研究主题体现了他对中国史的深邃眼光与识见故远非钱谦益《钱注杜诗》之以史解杜通解诗意所能及。应该说“以诗证史”或“诗史互证”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到陈寅恪这里才真正地获得了学理依据从而成为具有现代学术意义的科学方法。 


作者简介

阮堂明,苏州科技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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